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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資本集中的必然趨勢

 

法國皮凱提(Thomas Piketty) 教授的新書Capital in the Twenty First Century(我暫譯為《廿一世紀資本論》) 獲得紐約時報極佳書評,而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克魯曼甚至誇讚,此書是今年甚或最近十年最重要的經濟學著作。我花了幾天時間苦讀,不但同意克魯曼的評價,也對書中不少觀點心有戚戚。

 

 

 

皮凱提是法國人,22歲在英國拿到博士學位後就到MIT經濟系教書,絕對是超級天 才級的資質。他在美短暫數年即決定回到法國,在巴黎教授經濟學。他的新書以鑽研法國三百多年的財富與所得分配歷史為起點,發掘一些獨到的證據與見解。皮氏 探索的重點是極有錢的上層10%、1%、甚至0.1%的人,看看他們的所得是由哪裡來的、財產是如何累積的、稅制與法制上有些什麼玄機方便其累積、歷史事 件如何衝擊等等。

 

在皮氏發表他法國的研究之後,他得到兩位貴人相助,幫他把類似的研究推廣到英國與美國。幫他在英國做類似研究的是艾金森(Anthony Atkinson) ,他比皮凱提年長約30歲,是全球財政學界的泰斗。幫他在美國做類似研究的是薩伊兹(Emmanuel Saez) ,他是四年前美國經濟學會克拉克獎(頒給全美40歳以下最傑出的經濟學研究者)得主。有這兩位超級明星加入協助,而研究對象又包括法、英、美三大經濟領先國,其所建立的學說,大概就既有一般性、又有學界「主流」優勢。這是為什麼皮氏能以四十出頭淺齡而大大有名的部分原因。

 

法國、英國、美國地域與文化差異不可謂小,但是都是老字號資本主義國家。皮凱提、艾金森、薩伊兹觀察這些國家資本主義發展史時赫然發現,這三國(甚 至包括其他廿幾個市場經濟大國與新興經濟體)都有一共同趨勢:各國資本持有的集中度從十八世紀至廿世紀初一路在攀升,直到廿世紀初歷經兩次世界大戰、30 年代經濟大恐慌、戰後政府大規模重建等外在因素,富人的資本集中度才大幅下降。但是,在1980年代柴契爾與雷根新保守主義一系列政策(包括對富人大減稅、公營事業民營化)下,富人的資本持有率又快速攀高。

 

皮氏分析,這個資本累積逐漸集中化的趨勢,是有理論背景與走向軌跡可循的。如果我們再不改弦更張,那麼大約30年之內,全球各主要市場經濟下的資本集中度,大概會有80%以上集中到社會最富有10%的人手中。這種情況大略與《孤星淚》的寫作背景、或是馬克思寫《資本論》時所見、或是法國大革命前夕的社會環境相當。由於財富分配太不平均,社會上絕對充滿不安定的因子。總之,這麼不平等的社會,絕對是無法永續的。

 

當前文說「改弦更張」時,我們所指涉的當然是指稅制改變等體制內變革。如果不在體制內做改變,那麼難保不會發生戰爭、革命之類的體制外翻轉。皮氏當然不希望走到那麼激烈的騷動,這是他做此研究、撰寫此書的原因。


2:資本的動態演變

 

皮凱提的《廿一世紀資本論》關鍵論述是:如果政府放任市場自由運作,或是採用像現在許多國家的「小政府」施政,那麼三、四十年後社會上將近九成的資本都會集中在最富有的百分之十富豪手中。長此以往,社會終將因為財富與所得分配太過不公,而產生動亂。

 

這樣的「資本主義運作終將動亂論」,其實與馬克思的「資本主義終將覆亡論」相當接近。差別是:馬克思所參考的歷史資料非常少,但是皮凱提所引所用卻是極為廣泛周延。馬克思的資本主義覆亡論顯然沒有實現,皮氏推論是不是也可能言之過早呢?

 

要去挑戰皮氏的「終將動亂論」,恐怕要比挑戰馬克思的論述來得困難。皮凱提用種種數據佐證:如果沒有一次與二次世界大戰,西歐諸資本主義老字號國家 極可能會有高得不像話的資本集中度,而馬克思所預言的無産階級革命,就並非不可能。因此,我們只能說是世界大戰的程咬金打亂了經濟運作的步調,而不是馬克 思的終極推論有什麼先驗邏輯錯誤。無論如何,不論是無產階級革命或是兩次世界大戰,都是顛覆性的災難。由後者取代前者而讓資本主義剎車,實在不是什麼光彩 的事。

 

另一個挑戰皮凱提推論的難處,也是皮氏所擁有馬克思沒有的本事,就是他的嚴謹數理模型推導。在經濟學文獻裡,關於經濟成長與資本動態累積的理論,是 有些專業門檻的;非要知道隨機過程論與極限分配論(ergodic distribution theory)才能入門。皮氏對這些數學工具掌握精熟;而當他說:「當資本報酬率(r) 大於經濟成長率(g) 時,資本佔國民所得的比重就會增加,而資本就會更集中在資本已然雄厚的富人手中」,背後其實有嚴謹的數理推論,讀者根本無從挑戰;這與成百上千人對馬克思 的推論指指點點,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若r>g,則資本累積將更集中」這個論述雖然是數學推理,但是背後還是有些直觀(insight),可以幫助讀者了解。社會上的大有錢人, 大都是靠資本賺錢而不是靠勞力賺錢。整體的經濟成長率(g) 代表的是社會「平均財富」的增加速度。而資本的報酬率(r) 則是代表「資本財富」的平均增加速度。如果r 大於g,就表示擁有大量資本的大有錢人,其財產累積速度大於社會平均財產累積,而且是原本資本越多者累積越快,這當然表示財富分配越來越不平均!

 

皮凱提的這些數理分析,其實不是要給一般讀者看的,而是要寫給主流派、一切以數理推導是問的傳統經濟學家看的。皮氏在書中明白批判當代經濟學者中數 學之毒已深,而若干美國經濟學家甚至自以為接近純粹自然科學,以致少與社會學家、歷史學家溝通對話。皮氏都認為是走火入魔。但是皮凱提既然要論證資本主義 之必然走向,當然就必須要先說服主流經濟學家,是謂「先安內、後攘外」。我認為這個策略是對的,只是稍微苦了一般讀者。


3: 遺產稅的絕對必要

 

皮凱提除了寫《廿一世紀資本論》外,也是專業著作等身。2013年他與Saez教在Econometrica期刊發表專文,推導出最適遺產稅率,是50% 至60%之間。台灣稅率是10%。

 

皮凱提在《廿一世紀資本論》中推論,如果照各國現在的政策走下去,社會財富將越來越集中,災難恐將難免。而如果我們要避免災難,要怎麼做呢?皮氏提到了幾個做法,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資本稅與遺產贈予稅。在這裡,我要對照談談台灣的遺產稅。

 

你如果問我:過去十幾年中華民國政府所推政策中最爛最爛的是哪個政策?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告訴你:就是在2008年將原本50%最高邊際稅率的遺產稅率,一舉降為10%。這個政策背後有太多太多的可疑之處,我以下會逐一分析。

 

在遺產稅修低之後的六年裡,台灣的熱錢逐漸增加、房價被炒得日漸飈高、貧富差距明顯地年年拉大。這種種惡果,當年主張修低遺贈稅的一群人,都該讀讀皮凱提的書,然後閉門思過。

 

台灣降遺產稅,絕對是極有錢人遊說出來的。2008年時我們最高的邊際稅率50%,比起世界各不算高,賦稅改革委員會的非官員成員大都反對這樣亂降稅。但是行政院高層絕對是聽到拿不上枱面的遊說,就率爾「決定」要大幅降稅。

 

當時,中華經濟研究院某賦改會委員對此案有意見,行政院副院長驅車親往遊說。台北商專另幾位賦改會委員有保留,副總統某個週末請他們去總統府曉以大 義。當年,我們的政府大員是如此不避諱地為大有錢人降遺產稅,如今,他們看舉世叫好的皮凱提論著,最適遺產稅率應是「在50% 至60%之間」,能不慚愧嗎?

 

依台灣稅法,父母每年都可以對子女贈予數百萬台幣而享受免稅。因此,有錢的父母親只要分年規劃,給子女遺產上億都絕對不必繳一毛錢稅。在這麼寬鬆贈 予免稅規定下,若是還需要繳遺產稅的,絕對是財產十幾億的大富豪。因此,能夠從遺產稅率大降而獲利的,就只有這些十幾億財產以上的大富豪。呼籲大降遺贈稅 背後,若說沒有這些人的黑手運作,你信嗎?這些大有錢人把財富幾乎免稅地移轉給子女,就是皮凱提書中所述「財富最後往極少數人集中」的關鍵,也是台灣社會 貧富日益不均的重要因子。

 

也有些經濟學沒讀通的人說,降低遺贈稅就能讓原本在海外避稅的父母親將資產匯回,有「吸引資金回台」的優點。但是台灣錢一向淹腳目,我們從來就不缺 資金,缺的是投資的機會。當實體投資機會不多卻拼命吸引資金回來,其結果就是如某位台灣首富所做,「買四間帝寶」,於是台灣都會區房價大漲,其結果當然又 是苦了百姓、肥了財閥。至於那些放水降遺贈稅的大官,他們當然也是惡化台灣社會所得與財富分配的幫兇。


4:課資本稅建福利國

 

閱讀《二十一世紀資本論》需要相當的經濟學背景,也需要相當「國民所得帳」的概念。它不容易讀,但是值得大家花時間去讀。尤其是政客、內閣裡平常不讀書的官員、學校裡被芝加哥「市場萬能派」洗腦到不可救藥的學者,都需要研讀此書。一則自救,二則避免錯誤政策毒荼台灣經濟。

 

我在前文已經提到皮凱提在《廿一世紀資本論》中最重要的論述:若經濟社會的資本報酬率(r)大於經濟成長率(g),則資本集中在最富有少數人之手的 趨勢將不可免,終將醖釀社會動亂。觀諸近二百多年資本主義發展史,皮氏發現資本報酬率動輒四趴五趴,但是已開發國家可見未來的經濟成長率頂多是兩趴,因此 r>g的走勢似乎難以避免,而「未來動亂」的推論也就難以迴避。

 

那要怎麼辦呢?當然,就要想辦法抑制資本成長。怎麼抑制呢?在民主國家,政府不能像極權國家那樣動輒沒收人民財產,因此抑制資本成長唯一的辦法,就是課稅。

 

課什麼稅呢?遺產贈予稅當然可以課,但是資本家七、八十年行將入土才能被課一次遺產稅,且若生前安排得宜,就算課也可能課不到太多,對抑制資本累積 效果還不夠。於是皮凱提遂主張:每年課「總資本持有稅」,例如每年1%或2%。這種資本持有稅就像是房屋稅、地價稅一樣,個人持有期間年年要繳,只是稅基 不只是土地房屋,而是所有資產財富,包括股票、現金等等。皮凱提認為,既然資本報酬率動輒4%或5%,那麼抽個一趴兩趴稅資本家當然付得起,只是稍微減緩 他們的資本累積速度而已。

 

皮氏估計,現在富有國資本總值約佔各國GDP的500%至700%,若是課個1%的資本持有稅,對政府稅收當然大補。這些稅收他主張用於政府補助的教育與健保,而要透過健康改善與教育普及,去打破「富有資本家持續富有、貧窮底層持續貧窮」的社會不流動。

皮氏當然是社會福利國的擁護者,他認為要做到社會安全的種種制度安排,租稅負擔率(政府總稅收佔GDP的比例)就一定要五成以上。

 

台灣呢?嘿嘿,差遠了。我們的租稅負擔率不到13%,幾乎比全球所有國家都低。但是台灣又要推十二年國教、又要推全民健保、又要推老年長照、又要發 老農津貼、又要辦國民年金、又要向老美買武器、又要「輕稅簡政」。最近有人請我與皮凱提聯繫,要請他來台灣講經。其實電郵往返時我最害怕皮氏問的問題是: 台灣怎麼會這麼「神經錯亂」?


5:課稅抑制資本集中

 

前文提到,皮卡提主張課「資本持有稅」以抑制資本集中。這種持有稅如同房屋稅、地價稅,每年繳一固定百分比,不管你是否有用此資本賺錢。但是皮卡提 也了解,大富豪的財產通常不是因為擁有房地產多,而是擁有股票多、金融資產多。房地產容易查,大衛魔術也變不走。但是股票、金融資產卻是自己有長腳,很可 能不在資本家隸籍的國內。

 

大多數的情況是,股票是某控股公司的,該公司設籍在某避稅天堂,而金融資產存放在瑞士,該銀行千方百計替客戶隱匿資料。因此皮卡提知道,要有效課徵 資本持有稅,一定要建立在全球各國財產資訊合作互通的基礎之上。唯有各國資訊互通,才能建立個人「資本總歸戶」,讓資本家無所逃遁。

 

前述資本總歸戶所需要的跨國資訊合作非同小可,皮卡提當然也知道其困難。抵制跨國調查或調閱資訊最常見的說法,就是「個資保護」。也許我們電影看多 了,像「全民公敵」這一類電影,侵犯個資的受害者都是尋常百姓。但是我打從心底相信,洩露個資真正會侵害尋常百姓的機率極小,但是因過度保護個資最可能獲 益的,絕對是大富豪、貴族、政客。

 

誠然,從基本人權的角度來看,保護個資對每個人都同等重要。但是對我們勞動階級而言,在開曼群島既無紙上控股公司、在瑞士銀行也無鉅額秘密帳戶,所 謂資產個資云云,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在台灣擔任公職要公佈財產,這對一窮二白的人而言根本無所謂,也只有家財萬貫的大有錢人,才害怕錢財露白。更何況,全 球各國資產帳戶互通資訊,是為了避免大富豪逃稅;而要求逃稅大戶如實繳稅,目的是要以此收入多做一些所得重分配的褔利措施,天經地義。

 

此外,「公開互通財產帳資料」是只限於政府稅捐機關之間,而不是要向外人公開。如果不明究理的「人權鬥士」拼命阻礙財產個資在跨國稅捐機關之間流 通,那麼除了順遂大資本家跨國逃稅之外,其實也是間接在幫助大資本家剝削底層近50%的無產人民,阻礙其向上階級流動的基本人權。究竟是富人的財產隱匿資 訊權重要,還是窮人的向上階級流動權重要,「人權鬥士」真的要三思。

 

「全球資產總歸戶」難嗎?很難!總歸戶之後各國課相同或近似比例(否則資本家又會往低稅國移動)的資本持有稅難嗎。非常難。所以皮凱提所建議的抑制資本集中的所謂解決方案,嚴格說來只能算是個呼籲,在可見未來實現的機會不大。

 

也許,要再等一陣子,等到資本累積集中之弊更凸顯,等到大部分人民都理解到社會真的是「of 1%、for 1%、by1%」的時候,人民才會同意全球資產持有稅。皮凱提的貢獻,大概就是「還沒有見到棺材就提醒大家帶手帕」吧。


6:台灣所得分配的惡化

 

行政院主計總處與財政部最近都決定,將不再公佈十等分所得與廿等分所得的統計資料;這表示將來唯一外界看得到的所得統計,只有五等分資料。例如,若是要了解所得分配的不均度,就只能拿最高所得20%者的平均所得與最低所得20%者的平均所得相比,再細的資料通通沒有。

 

2013年,最高20%所得級距的門檻是每年約185萬元。由於「夫妻二人同在大學教書」的家庭收入也超過185萬元,故他們與「一口氣買四戶帝寶 的大財主」的家庭收入,「同屬最高20%那一級」。因此,這五等分所得所算出來的不均指標,簡直粗糙到沒有鑑別力。假若今天與十五年前大學教授的薪水都沒 有漲,但是大財主今天的所得是十五年前的卅倍,則由五等分所得分配不均指標幾乎看不出什麼差別,那麼這個指標哪還有什麼意義?

 

不公佈細分所得資料不但是鴕鳥心態,也與全世界潮流不合。皮凱提最廣為人知的貢獻,就是分析法、英、美、德諸國最高所得10%、5%、1%、甚至 0.1%者的資料,看看這些極端有錢人所得佔社會總所得的比例。每個人只要膝蓋健康都可以用膝蓋理解:究竟世界各國有沒有所得往極有錢人集中的趨勢,一定 要觀察極有錢人的細分資料,才能得知真相。皮凱提也許並沒有那麼聰明,但是他膝蓋應該是健康的。

 

皮凱提將廿幾個國家最有錢人所得佔全國所得的資料彙集、公開,成為WTID(world top income database)資 料庫,免費提供外界使用。資料庫涵蓋的國家包括美國、英國、法國、德國、加拿大、北歐諸國等富國。在亞洲,則有日本、新加坡、印度、印尼、中國大陸加入。 這些亞洲國家每一個的所得分配不均都比台灣嚴重,數據資料也不見得比台灣完整,他們都勇敢地呈現資料,台灣又有什麼好害怕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WTID的資料全都來自各國的報稅資料,而不是「家庭收支調查」資料。台灣有些不讀書、不用功的學者,完全不了解全球現況,一直 抵拒用報稅資料檢視所得分配不均。他們為了替當權者遮掩所得分配不均的事實,就不斷地在府院高層散佈毒素,說「報稅資料不能用啦」、「與國際不接軌啦」等 等。遺憾的是,這種沒知識、沒常識的讒言居然也有人聽。如今,皮凱提用報稅資料、細分資料做的研究成了世界主流,沒常識的讒言者還要囉噪什麼?

 

許多人都猜測太陽花學運之所以能積累這麼大的能量,應該與台灣社會最近所得分配漸趨不均有關。這個猜測究竟有沒有佐證,一定要細探資料方知。鴕鳥埋沙,哪裡是解決問題之法?鴕鳥的下場,八成是被掠食者吃掉,因為他們看不到問題,當然也就沒辦法解決問題。


7:CEO超高薪資有道理嗎?

 

雖然皮凱提《廿一世紀資本論》一書的重點是資本累積與資本所得,但是他也特別分析了最近十幾年若干國家所觀察到的少數人「超高薪資」現象,例如華爾 街高階經理人動輒千萬美金的年收入、數額大到不可思議的股票分紅或績效奬金、中途離職還可再受補償的黃金降落傘等等。不但華爾街如此,許多大公司的 CEO、CFO等都有超級肥貓的待遇。有不少文獻都估計,大公司CEO薪資與一般員工薪資的比,在廿一世紀初達到高峯,有數百倍之譜。當然,這樣的超高薪資也是造成社會貧富差距擴大的原因。

 

然而皮卡提與薩伊兹等人也發現,前述超高薪資的現象只在英語系國家比較嚴重,如美、加、英;在歐洲大陸卻沒那麼明顯。這種地域特殊性頗難解釋,但是也讓全世界產生區域對照組,便於以統計方法檢定可能的理論假說。

 

經濟學上對於超高薪資現象概有兩種理論。第一,是Sherwin Rosen教授的superstar理論。這個理論說,由於民眾大多願意聽一流演奏、看一流表演(而不願意看二流者),故對馬友友這一級的大明星「需求」 甚強。而由於現代展演電子流通管道便利,大明星如馬友友者也可以演奏一次讓千萬民眾聽個過癮;這是「供給」面的便利。綜合供需而言,就是全球願意付超高演 奏費給馬友友。第二個理論,是認為能力特強的經理人大家都在搶。尤其在全球私募基金盛行之下,有能力快速整頓公司再快速出售的基金經理人,其需求超旺,故 薪資超高。

 

不論是前述哪一種理論,基本上都是市場供需論,意即超高薪資是當事人的超高能力的市場反映,不管你喜不喜歡,它是「有道理」的。但是皮凱提不同意, 其論點有二。一、如果超高薪資一切都能夠被供需與能力決定,就沒有道理只出現在英語系國家。畢竟,歐陸諸國市場與英國美國市場沒有差那麼多。二、人與人之 間的能力,其差異是微小的或連續的。數學上,不太可能在連續的能力基礎上,對應著跳躍而一飛沖天的薪資結構。

 

基於以上觀察,皮氏認為管理階級的超高薪資,基本上是他們在公司管理高層玩政治玩出來的。CEO等往往是公司董事的好友,階級相若,因此今天我幫你、明天你幫我,互相標榜、疊為唇齒,遂有大家都高薪的結果。換言之,皮氏認為超高薪資是「沒有道理」的。

 

你相信誰的說法呢?老實說,這沒得選擇。皮凱提的兩個反駁論點,其實背後都隱含著統計推論,讓superstar理論與私募基金理論都通不過檢定。我們沒有辦法說皮凱提「高層政治薪資決定論」一定是對的,但是我們大概可以確定「能力決定薪資論」不適用於超高薪資那一群人。


8:學問為濟世之本

 

有人說,2011年轟轟烈烈的「佔領華爾街」運動,其背後的精神領袖、論述支持者,就是皮凱提。皮氏某次受訪時說,華爾街「佔領有理」,因為資本主義運作不良。《廿一世紀資本論》一書,大概把「資本主義運作不良」做了最完整的詮釋。

 

也有人拿皮凱提與已經去逝的芝加哥大學教授弗利曼(Milton Friedman)相 比。弗利曼研究一流、辯才無礙、科普文筆極佳。也只有這等功力,才能在凱因斯學派如日中天的1970年代,幾乎是憑其一人之力扭轉局面,打下了芝加哥學派 的一片天、確立了小政府主張的論述基礎、影響了柴契爾與雷根、推動了教育券制度、建立了美國的全募兵制。這些,都是弗利曼宣揚市場機能的戰利品。

 

皮凱提是1971年出生,其出道是在1990年中,當時芝加哥弗利曼、貝克等大老都如日中天。皮氏能夠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斬荊披棘而起,其逆勢突圍的氣勢,確實與弗利曼有幾分相近。然而客觀分析,皮氏能有這麼大的影響力,90年以後大時代背景的幾點因素不可或缺。

 

其一,是最近十幾年全球各國國內與國際間貧富差距的明顯擴大,使得社會至少有一半以上心有戚戚的「無產階級」基本支持者。其二,是皮氏好友兼盟友薩伊兹(Emmanuel Saez)的相助。薩氏也是法國人,兩人差一歲,皮氏在MIT教書時薩氏在哈佛經濟系執教。

 

薩伊兹在財政學上的貢獻恐怕更超過皮卡提,而皮氏有這麼一位武功高強的好友相挺,兩個人並肩作戰,當然要戰力加倍了。我曾向朋友大膽預測,這兩人在十年之內,應該至少有一人會得諾貝爾獎。

 

當然,皮凱提所關注的,是實際問題,是大問題。美國、法國的情況我感受不深,但是台灣的情況應該已經令不少人窒息。如果財產與所得分配的不均再這樣下去、如果台灣都會區的房價再這麼狂漲、如果年輕人的薪水還是那麼22K、25K,我不相信局勢能持續。

 

即使沒有外在壓力,台灣都已經是以虛耗出了名。台灣年輕無產階級面對財富日漸不均的壓力,當然是更加抗拒,也更會使僵局難解。在全球化壓力下,台灣恐怕沒有多少內耗的空間。

 

但是問題要怎麼解決,是需要智慧的。皮凱提專業、科普並重的寫作方式,是有道理的;他一則要靠科普平易的文字喚起民眾,但另一方面也要靠專業素養提 出有水準、能放上枱面的解決方案。最壞的情況就是:民眾情緒被科普文字挑起來了,但是帶頭的人學問差、專業弱,最後反而被民眾牽引而走,成為民粹,那就很 難收拾了。幾十年來我一直同意小時候所背「青年手則」裡一句話「學問為濟世之本」,旨哉斯言。

 

朱敬一,中央研究院特聘研究員、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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